谁创造了飞鸟了——读永井豪《激MAN!·恶魔人篇》

对于尚未读过《恶魔人》而有打算读的朋友,这篇读后感充满致命剧透,不看为妙;但对于没有该打算的朋友,我倒是很希望您能看一眼这篇东西然后告诉我您的感想,嗯……


-----正文-----

 

 

针对漫画作品的考察分析可粗略地区分为“作品论”和“作者论”:作品论研究倾向于从作品内寻找原因,而作者论研究倾向于从作品外寻找原因,追问该种表达背后“作者的意志”。一部作品可能存在千种解读,但作品的创作过程是一个真实存在过且不可复制的历史过程,是有着“唯一”的答案的。而面对不世出的名作《恶魔人》,作者永井豪的自传漫画《激MAN!·恶魔人篇》正是赐予我们无限接近那个答案的机会的,最宝贵的材料。

话虽如此,并不是说该作直接给我们提供了“真相”。永井本人也在第一卷卷首语中坦言这是一部关于创作生活的近乎纪实的虚构作品,存在着作者主观误认事态的可能性——即使是历史的当事人也无法把握历史的真相——阅读《激MAN!》的过程中,我脑中一直盘旋着这句话。事实上,这部本该是“解密”的作品使我愈发认识到许多问题的“无解”。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渺小的自己永远无法窥看到宏大的现实世界的真正面貌的绝望,以及由绝望而生出的崇拜的心情。

对不起,我似乎使用了很夸张的词汇,但这是我读罢《激MAN!》的真实感受。

 

一直以来我都倾向于认为,作者的创作环境受外界影响越小而“为所欲为”的空间越大,越是胸有成竹再落笔,就越可能创造出完善的作品。但《激MAN!》所揭示的《恶魔人》的创作环境与此正相反:最繁忙时永井豪曾在五大少年漫画周刊(JUMP、SUNDAY、CHAMPION、MAGAZINE、KING)上同时连载作品,并且肩负为TV动画设计角色的任务,受动画启发或为了区别于动画而设计的剧情不再少数——譬如死丽奴最初就是应担当动画脚本的辻真先的请求而设计,后来才被挪用到漫画里来;有许多的创意被编辑部枪毙而被迫更改——譬如女主角牧村美树惨遭斩首这一可以说是全作最高潮最震撼的场面,事实上是作者想画女主母亲惨死以刺激男主角,被编辑喝止后“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最重要的,今日因只有五卷而被赞誉为简明充实有力的《恶魔人》,原定应有两三倍的长度,是中途被编辑部下达在两个半月之内完结的命令(后经交涉延长为五个月),作者才情急之下画出了我们所看到的结局。这种种使我不由地猜想,假如当初作者是彻底自由的,作者的一切意志都得到贯彻,《恶魔人》会变成怎样一部作品?还会成为不输于今日的《恶魔人》的杰作吗?

我,不敢想。

 

至少,《激MAN!》所揭示的《恶魔人》,并非一部作者在不受干扰的理想的创作环境里深思熟虑而写成的、纯粹发自理性的作品,反而离不开种种偶然,或者说,非出自作者意志的因素的作用。

而这种“非作者意志”在《恶魔人》里最集中的体现,是男二号——飞鸟了。

 

 

少年时代在电视机前收看《恶魔人》动画的观众们长大后读到《恶魔人》的漫画,无不惊讶于漫画气度恢廓、立意深远。《恶魔人》漫画与动画的关系不同于通常所说的“动画化”或“漫画化”,毋宁说,是共用“恶魔来袭,男主角不动明变身恶魔保护人类”这一基础设定、但互相独立的两部作品。

两部作品剧情上最大的差异,或者说,导致两部作品剧情产生巨大差异的原因,在于漫画里的担负故事关键的角色,飞鸟了,在动画里根本不曾登场。

有必要解释一下,《恶魔人》是先有TV动画的企划,再做出漫画连载的决定的。漫画于1972年6月开始连载,而动画由于制作周期较长,真正开始放映,是当年7月。永井豪向东映提交的动画设定里并无飞鸟了这个角色,然而执笔创作漫画之际,考虑到《周刊少年MAGAZINE》的读者年龄层次较高,恐怕无法被如动画一样的男主角摇身一变成为超级英雄的剧情说服,于是临时加入了这一角色。

漫画开始连载后不久,动画制作组向永井豪询问,在漫画第一话里就登场的飞鸟了是否会成为重要角色,要不要添加到动画里去时,彼时永井豪的回答是:这只是为了引导主人公变身恶魔的角色,完成任务后就会死,对主人公已成功变身的动画而言是不必要的。

换言之,最初的设定里,飞鸟了是一个用之即弃的角色。

 

不知有多少读者从《激MAN!》里获知这一内幕时感到惊讶。对我个人来说,可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在读《恶魔人》第一卷时,确实是做好了飞鸟了马上就会领便当的心理准备的——从他说我们两个要和恶魔合体的那一刻起。理由很简单:作品不需要一个和主角立场完全相同的人。身为英雄的主角应该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但同时谋求被理解,渴望从某个人那里获得心灵的慰藉,唯有如此故事才有矛盾、有张力。所以,飞鸟了要么与不动明分道扬镳,要么死去。当他说出“我们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概率很低。但不管谁活了下来,他要担负起从恶魔手中拯救人类的责任”这段台词时,我丝毫不怀疑这会成为悲壮的诀别;而当第一卷末页不动抱着飞鸟痛哭“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阿鼻地狱么”时,我也丝毫不怀疑这代表的是飞鸟了的谢幕。

然而,在第二卷中,本该退场了的飞鸟了奇迹般地“复活”了:第一卷最末他仅仅是受伤昏迷,于是此时他穿着病号服出现在医院里。看到这段时我一度怀疑自己的阅读理解能力:难道第一卷里那种种铺垫并非作者有意为之,只是我自作聪明的猜想吗?

这个疑问在《激MAN!》中得到了解答:我对第一卷的理解并没有错。作者当时确确实实是打算画死飞鸟了的——不,不仅仅是打算,作者自己也确信第一卷的末页里飞鸟了已死。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格画面全黑就是为了强调了的‘死’”、“恶魔人的登场与飞鸟了的死是作品的第一个小高潮”。

可是,当作者画死了,或者说,自以为画死了飞鸟了后的那一周,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创作瓶颈,不知该如何画后续故事了。苦思冥想之后他得出结论:因为此前推动剧情的人物——飞鸟了死了。他这样向编辑解释当周剧情毫无进展的原因,然而编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不,了没有死。即使作者想表达他死了,读者也没能领会到这层意思。总之,你就当作了没有死,继续画下去吧。”

 

反驳了没几句后,永井被编辑说服了,于是有了第二卷医院里的那一幕。

作为一个40年后的读者,我难以获知连载当时读者们的看法。不过,我认为飞鸟了已死,是出于诸如“前文已充分铺垫,此处应给予回应”、“有利于增加男主角的悲剧色彩”之类事关评价的理由,即,认为飞鸟了死亡才是好的展开。但就“事实”而言,作者确实不曾白纸黑字地说该角色死了。尽管如此一来第一卷里的许多铺垫被浪费了,但我抱着“只要接下来的剧情里飞鸟了这个角色能制造出比死亡更有力的高潮就无妨”的想法,并无太大困难地接受了飞鸟了未死的事实。

读到《激MAN!》里的这段幕后故事时,我感到不寒而栗。并非因为“某角色死亡后作者突然丧失了创作灵感”,毕竟作者判断失误、事后后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是“作者满心以为自己已将该角色画死,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回转的余地”。是的,飞鸟了得以“复活”的必要条件是第一卷最末作者使用了留有余地的手法来刻画他的死亡。然而对当时一心要画死他的作者而言,这并非一种“必然”。为什么在那么多表现死亡的方式里选择了这一种呢,恐怕永井豪自己也难以回答。

 

 

既然作者原本想定的是飞鸟了第一卷就会死亡,那么撒旦的设定毫无疑问是推进故事的中途才诞生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在哪个阶段做出的呢?我在阅读《恶魔人》原作时的推断是第三卷卷末或第四卷开头,而永井豪在《激MAN!》中给出的答案是第四卷卷末。这个答案使我更加不寒而栗了。因为我认为第四卷里飞鸟了的言行是基于撒旦的设定而刻画的,但作者告诉我事实正相反,是他根据第四卷里飞鸟了的言行而“发现”飞鸟了是撒旦的。那么,回过头来,第四卷里作者为什么那样刻画呢?

当第四卷里恶魔向人类发起总进攻,世界陷入一片混乱,飞鸟了指着电视机狂叫“看吧,明,这就是恶魔的力量!”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兴奋的笑容。我阅读到这个片段时,深深佩服于作者拿捏人物的本事。我以为作者是故意这样描写的,以显示一个日常极度理性的人在面临世界末日时陷入失心疯的状态。身为一个普通人,此时的飞鸟了内心无比恐惧,他变得脆弱,变得不合逻辑,这与因变身恶魔人,意志和身体一起变得强固的不动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种对比预示着不久的将来这对昔日的好友会因立场差异而走向对立。这看似不合理的笑容,恰恰是高明的表达。

然而作者本人表示这并非有意为之。绘画这一幕时,作者的心理活动是:“很奇怪,越是把自己的感情代入了,笔下的了便显得越是开心。虽说看到预想的事态成真是会兴奋,但那么多人被杀,怎么会感到高兴呢?读者们会不会觉得,了简直是与恶魔一党的呢?”可见,作者并不是出于什么塑造人物渲染气氛的目的,不是出于想提升作品这一理性的愿望,而是感性地,或者说,凭直觉认为此时飞鸟了应该笑,并且画完之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更重要的是,这时候的作者丝毫未想过了成为反派的可能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不动明狠狠地扇了飞鸟了一巴掌后沉默着走出房间之后没过多久,两人又重新回到这个房间里毫无嫌隙般地对话——因为此时的作者根本未打算让两人决裂。

虽然作者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合理,称“飞鸟了不顾作者的意图开始了暴走”,但这一幕终究还是被保留了。尽管他举出了诸如“这样可以强调不动明的愤怒”之类的理由,但这并没有正面回答飞鸟了为什么会笑。于我看来,作者之所以保留这一幕,说到底,是屈服于了自己强烈的直觉。

可如此强烈的直觉究竟由何而来呢?这大概又是一个作者自己都无法解答的疑问。

 

 

回到我为何认为撒旦的设定诞生得更早的问题上。于我看来,《恶魔人》里真正出人意料但又让人拍案叫绝的“包袱”不在于飞鸟了是撒旦——如我上文所说的,基于主角必须孤独故事才会好看的原则,飞鸟了如果未死,迟早会成为反派。事实上,最终卷单行本封面的构图已透露了飞鸟了会与不动明反目,更不要说封底上的剧情介绍赤裸裸地把飞鸟了即撒旦的设定给写了出来。可我在阅读最终卷时依旧被震惊到——因为《恶魔人》的最大秘密不在于男二号的真实身份是大魔王,而在于飞鸟了让不动明变身恶魔人并非为了保护人类,而是潜意识里想让不动明在人类灭亡后的世界里继续生存。身为双性天使的撒旦爱上了男主角,这份感情使他做出了有悖理智的事,这才是《恶魔人》整个故事的“谜底”所在。

有了这个谜底,再来审视飞鸟了第四卷里几乎是哀求着阻拦不动明走上战场的行为,无疑就是他个人感情压过理智的表现:他一点不顾虑末日来临自己也会丧命,只是一个劲地劝说不动明不要去送死,并且自己都未意识到这是感情作祟,还自以为是出于大义。如此精妙的“当局者迷”的描写,我毫不怀疑是建立在已设想好的“谜底”的基础上才有的。

但永井豪表示他始终是“顺”地来考虑人物行为,而非以结局为前提“逆”着塑造。不仅刻画这场房间内的争执时作者未想过飞鸟了会走向反面,就连不动明被打败而恶魔们说“撒旦命令不要伤害恶魔人”、以及他再次回到飞鸟的房间听飞鸟讲述圣经里的撒旦时,作者的头脑中都没有飞鸟了即撒旦的设定。如果《激MAN!》的叙述是符合事实的,那么作者对飞鸟了这个角色的“发现”,与作品中飞鸟了的“自我发现”,是完全同步的。即,当故事里飞鸟了惊觉所有的事态发展都如自己料想的一般而不胜惊恐时,故事外,其实是作者此时“发现”一切剧情进展都符合飞鸟了的推想,而发出“飞鸟了是谁”的感慨:

“结合至今为止的剧情,了会有如此言行是顺理成章的。但当初我仅仅是想强调明了二人的性格或对待恶魔的态度不同,不曾想过他会做出这么大胆的发言……我一直是抱着‘这样也挺有趣的’的想法而放任该角色的发展,于是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这一步。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把飞鸟了这个角色推翻重来……不,不如说飞鸟了才是这部作品的真正主角。虽然最初的设想里仅仅是把主角引向恶魔的世界的引路人,但不知不觉间他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想画死他,结果故事就无法继续——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故事的舵盘被飞鸟了掌握了——飞鸟了到底是什么人!”

这番告白在我看来是触目惊心的。我从中读出的是“角色的自我伸张”:作者并非有意地、审慎地塑造,而是“放任”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他本以为无伤大局的灵感,结果画出了自己不曾设想的人物。身为本该全盘掌握作品的世界的作者,竟对着一个角色问出“你是谁”这样的问题,这如何不让人战栗。但《激MAN!·恶魔人篇》里最让我战栗的并不是这一页,而是——

当作者觉悟到飞鸟了是故事的核心,要给《恶魔人》画上结局必须解决“飞鸟了是谁”的问题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脑海里:

 

“飞鸟这个姓……鸟!如果给了画上翅膀的话……如果是美丽的十二枚翅膀的话……啊!原来如此!没错!这样一来故事就能够完结了!”

 

因飞鸟之姓而联想到天使的翅膀——那么,当初作者又是出于什么理由给那个他本打算用之即弃的角色起名“飞鸟了”的呢?翻回《激MAN!》第一卷,关于了的命名没有更多值得记述的思考过程。结果,这个可以说是一拍脑袋想出的名字引出了整个故事的最大秘密。我无法假设如果飞鸟了不叫飞鸟了,作者稍费一些周折,是否也能“发现”男二号即撒旦的设定。但《激MAN!》的这段描写使我觉得,是飞鸟了这个角色“自我伸张”,最终“如愿以偿”地“寻回”了他撒旦的身份,就如他在漫画里所做的那样。毫不夸张地说,正是“飞鸟了是谁”这个问题牵引着作者一步一步地画出了今日我们所看到的《恶魔人》。

不仅如此,《恶魔人》之后的永井作品里,飞鸟了“寻回身份”的过程也一再上演着。《暴力杰克》与《女恶魔人》这两部重要的长篇最后的“谜底”都系于飞鸟了身上。质疑永井豪被《恶魔人》束缚、已丧失创作独立故事的能力的声音也不在少数,但不论褒贬,至少飞鸟了这一人物对于永井豪创作生涯具有特别的意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于究竟是怎样的意义,或许要等待《激MAN!》的后续篇章给予我们解答了。

 

 

围绕《激MAN!·恶魔人篇》的评价走向两歧:在其作为《恶魔人》附注的文献价值受到肯定的同时,其作为漫画作品的艺术价值并未得到普遍认可。批评该作是永井豪的自我表彰,或视其为永井豪难以超越过去的自己的又一证明的意见随处可见——作为漫画的《激MAN!》真的是无趣的么?

不同于其它漫画家自传,也不同于描绘漫画家生活工作常态的作品,《激MAN!》的创新性体现在,它是针对一部既存的且知名度极高的漫画作品的、具体到每一话甚至某一页的、从意图到内容到技巧的全面的自我解剖。我称之为将元虚构的创作手法应用于漫画及自传体例上的尝试。由于《激MAN!》中作者-文本-读者的交互关系是基于历史而非假想的,它在用理性揭露虚构作品的虚幻性的同时,又在某种意义上揭露了理性揭露这一动作本身的虚幻性。它是启发性的,当我跟随着作者追问“是谁创造了飞鸟了”时,我获得的是超越《恶魔人》原作的全新的乐趣。尽管这种启发可能是不充分的、这种求索是未彻底的、甚至它尚不足以成为一个能让人轻松享受的故事,但我依旧认为《激MAN!》作为一部漫画来说是有趣的,并乐于看到永井豪老师在古稀之年再次挑战前人所不曾挑战过的漫画形式——

是的,《激MAN!·恶魔人篇》完结之后,去年7月,永井豪又开始了《魔神Z篇》的连载。身为一介读者的我期待着《激MAN!》的继续——期待着,比一切作品都更精彩的“创作者的生涯”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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