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闻和月伸宏欲再续《浪客剑心》，连载北海道篇，激动之下又将漫画翻出来重温了一遍。原本只是想重拾一下当年的心情，没想到此番重读竟让我生出许多新感想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许多看客一样，认为京都篇是《浪客剑心》故事的顶点，人诛篇则是为延长连载而“续”上的狗尾。不谈剧情组织或漫画表现的水平有无进步，单是格局从拯救世界“缩小”到拯救个人，就很让当年的我不解。解开我的这一困惑的，是和月本人“人诛篇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故事主线，京都篇才是应杂志方面的请求添加进来的”的发言。初读作品时我年纪尚小，对此木知木觉，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一说法在作品之中也十分有迹可循——诚如和月所言，京都篇无处不散发着“套路”的气息。

虽然采取了这样看似对立的表述，但我绝没有排斥“套路”的意图。会借用某一套路，想必是作者原本就认可、喜欢该套路；而所谓作品，尤其周刊少年漫画，八分继承两分创新本就是常态。本文为评价《浪客剑心》而导入的参照体系——富坚义博的《幽游白书》，本身也经历过从沿用套路到打破套路的过程。

对《JUMP》而言，《浪客剑心》是《幽游白书》事实上的接班人。不仅是作为“台柱”的时间前后相接，又或者女性读者比例高于普通少年漫画这一点上相似，《浪客剑心》的故事很直接地体现出《幽游白书》的影响，这在“应杂志方面的请求”而画的京都篇里尤为明显。换一个角度来说，通过京都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幽游白书》在沿用套路、打破套路之后，又为少年漫画创设了哪些可供后来者模仿的新套路。

京都篇的整体布局和《幽白》的仙水篇极其相似，可以概括为伴随着舞台转移的三幕：

第一幕是挑战者来访，《幽白》里是海藤、柳泽、城户三人组，《剑心》里则是斋藤一。挑战者来意不明，使故事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之中。有惊无险的交锋之后，挑战者表明身份，说明自己是为共同对付更强大的敌人而来警醒或试探主角。“雇主”也随之登场，主角领取为保护世界而战的任务。

第二幕是主角一方分散行动、追查敌人的踪迹，敌方BOSS手下成员也依次亮相。在这个过程中，主角更进一步地认识到敌人的危害性，《幽白》里是黑之章，《剑心》里是新月村。一些零星发生的战斗使主角陷入挫折，《幽白》里是vs刃雾一节，《剑心》里则是vs宗次郎一节。但最终在周围人的帮助下——《幽白》里是飞影的登场，《剑心》里则是重获逆刃刀及比古清十郎传授奥义，主角重新振作精神、集结伙伴奔赴最终的战场。

第三幕是发生在敌人大本营的闯关式的决战。敌方成员挨个被我方成员打败后，主角与敌方BOSS的决战上演。先是主角被打得半死，再是队友们多对一围攻BOSS，最后是主角爬起来消灭了BOSS。

三幕之后还有一个尾声。决战结束后，主角们回归到了日常的生活，敌方成员的去向也一一得到交待，包括已死的BOSS。仙水篇最后的《各自的明日》与京都篇最后的《十本刀始末》之相像，已是不需要多言的。

如果剔除这个基本框架，京都篇剩下的是丰富、饱满、符合“王道”的各支线剧情，仙水篇剩下的则是一些显示作者个人趣味的地方以及几乎脱轨的通往魔界的那个结局。这是创建模板者和使用模板者的不同。或许正是仙水篇里充斥的各种“有病”的因素太吸引眼球，多多少少掩盖了它那些“正常”的、被后来者所继承的优点。

当然，这个模板中出现的各个片段并非不能再往前追溯来源，但不难发现京都篇和仙水篇整体的重合程度远超以往的任何作品，这意味着该种套路的成熟与定型。富坚提炼出来的模板不仅包括剧情的推进法，还包括一整套与之相匹配的角色构成。

试比较仙水篇与京都篇里反派阵营的各角色。作为BOSS的仙水和志志雄，一个是主角的前任，一个是主角的后任。敌人与主角有过共同的经历，这表明敌我双方不是先天的立场不同，而是后天的选择不同，是“主义”的不同。同样地，BOSS的追随者均是出于理智、主动选择加入其阵营的，阵营内部的权力关系不是由血统决定，而是其他人自觉拥戴思想上的领导者与革命路线设计者。这样一个权利构造自然地会催生出一个特别强大的BOSS。

树和由美扮演了BOSS的“爱人”，他们是BOSS的理解者、守护者、最忠实的跟从者，决战最后向主角方“求情”的台词如出一辙，虽是非战斗角色，却对主角们的道义进行了最猛烈的批判。方治在故事中其实也起着类似的作用，最后的结局也是“殉情”，只不过身为男性很少被拿来和树或由美相提并论就是了。我在《剑心》真人版的影评里说，电影给方治添上性别错乱的要素很合我意，原因也有一部分在于此。

宗次郎和刃雾的位置相当，算是BOSS最得力的助手，早早登场并分担了一些重要战斗。仙水绑走桑原后派刃雾堵截幽助，新月村志志雄留下宗次郎对付剑心，这两段戏的构造出奇地相似。刃雾和宗次郎都有意识地被塑造成清秀而凛然的少年形象，几乎没有负面描写，很能够讨好读者。这样的角色对BOSS报以绝对的服从，也让读者们不自觉地把本作的反派与传统的一味贪婪、奸邪的反派划出区别。

另一些角色对应关系不那么明显，但仍可见到一些共通的要素。比如张和御手洗都是被俘的敌方成员，他们为主角方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情报；反之，敌方阵营里也有熟知我方情况的户愚吕与苍紫，他们是为了报仇而与BOSS合作。宇水特别有趣，看似难以对付实际却是个小丑与户愚吕兄一样，顺带，加入反派阵营是为向BOSS挑战和黑暗武术会篇里的武威一样，死法模仿的则是《EVANGELION》里的莉莉丝。天沼的一部分要素体现在了宗次郎身上，都是年纪尚小时遇到BOSS、被肯定了自身的价值，继而成为跟随者；而作为成年人的安慈和神谷则是原本就有自己的坚定的理念，搭一下BOSS的顺风车而已——本该济世救人的和尚与医生选择毁灭世界，也颇能“发人深省”。

如此一整理便很容易发现，志志雄阵营中位于主线上，即，与主角发生战斗的角色，都能在仙水篇中找到起相似作用者；而剩下的位于支线上，即，在葵屋与薰、操等人战斗的五人则没有。这绝不是巧合，而是仙水篇模板所包含的角色设计思路与和月本人的思路存在差别。

拿《幽白》本身来说，不同阶段设计角色的思路也是不同的。初期的出发点是“关系”，即，主角的家人、恋人、同学、老师……以此先创造出新角色的位置，再安上某种性格；转向格斗路线之后，角色属性的重点在于“能力”，构思角色相当于就是构思新的战斗方式；而到了仙水篇，正如《妄谈》正文里提到过的，剧情由平铺式变为递进式，创造角色时最需要考虑的便是角色的意义，或者说，角色之于剧情的作用了，上文所梳理的角色的相似点均属于这一层面。而出现在葵屋的五个敌人，更接近黑暗武术会篇的设计思路，主要考虑的是战斗属性（也正因此，他们的外形更远离普通人类）。作者没有交代他们为什么跟从志志雄，就如黑暗武术会上不需要交代每支队伍是如何结成的一样。至于人诛篇被诟病反派阵营缺乏魅力，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设计角色时过于侧重战斗属性吧。

其实拿《浪客剑心》来与《幽游白书》做比较，共性远不止上面提到的这些地方。通过这种比较工作来观察90年代中期少年漫画的面貌，同时，也通过比对得出的差异性来寻找各位作者真正的个人特色，想必是极为有趣的课题。今后若有机会，还可进一步讨论。本文只是记一些当下的想法（生怕忘了），因也包含了一部分对《幽白》的新认识，姑且挂在此前写的几篇小文章之后，算作补遗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