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富坚义博论(1)寻找浦饭幽助——幽游白书论(by野火伸太)

这篇重新校对过了,连同野火的LEVEL E论、HUNTER论一起收录于黑白漫文化出版的《富坚义博的正解与误读》的别册中(预售特典,现已截止),日后大概会网上发布的,翻译请以那厢为准。

2016/11/6

突然发现改完了一直没发……对不起。我去看《恶魔人》,正是因为野火的这篇文章。感谢野火没有在文中剧透最重要的东西,让我以未受干扰的状态享受了该作。

2015/11/14

这篇文章的翻译存在相当多的错误,近期会修改重发。恳请不要转载错误版本……嗯……

2015/4/30

之前提过的野火的富坚义博论——个人看来非常经典的一篇评论。在各种场合被经常言及的关于富坚义博“打破传统少年漫画善恶二元对立”的论点,很大程度上正是来源于野火的文章。尽管写作于十多年前,但其中许多说法在后来的时间里确实得到了印证。或许我们可以借助野火的文章来理解“幽白为何结束”、“猎人因何开始”、“猎人因何尚未结束”这三个关键性的问题。暂且先将幽白部分翻译的初稿抛上来,LEVEL E和HUNTER的部分待日后翻完了再发吧。

2014/6/6修正了一处翻译错误。非常抱歉!

by 匿名希望的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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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坚义博论(1)寻找浦饭幽助——幽游白书论

野火伸太

 

 ○格斗类漫画中“战斗”的意义

 

友情、努力、胜利——这是《周刊少年JUMP》编辑部众所周知的三大方针。不肖多说,《周刊少年JUMP》正是依靠贯彻这三大方针才走上成功之路。然而,这三项原则得以成立,或者说,为便于这三项原则的成立,有一不可或缺的要素——那就是“战场”。

更直白地说,所谓友情、努力、胜利是以战场及战场上发生的战斗为前提的。换言之,是战斗的胜利、为胜利而付出的努力、为体现战斗的对手即所谓敌方与我方之间差异性而强调的友情。归根结底,没有战斗,就无从谈胜利。有意识地贯彻这三大方针,使得“格斗类”漫画变得不可或缺。

若要列举最具“JUMP风格”的漫画,莫过于以《北斗神拳》、《龙珠》及现在的《海贼王》为代表的格斗类漫画,或是《足球小将》、《灌篮高手》、《网球王子》等将战斗置换成运动的体育类漫画——总之是在某种情境下与某种敌人战斗。正是这种种的“战斗”给《JUMP》杂志注入了生命力。富坚义博的《幽游白书》也是在相当于单行本第三卷的时期,从起初描画世理人情题材转向格斗路线而博得了人气,在当时算是一部非常“JUMP式”的漫画。

然而“格斗”漫画中的主人公们究竟是为何而战斗的?

只说结论的话:“战斗”本质上没有意义。

 

恐怕,作为读者的少年朋友们(甚至是已成人者)所憧憬的,只是“战斗”本身,或称之为“主人公的活跃”。但所谓“主人公的活跃”的内涵,其实就是在“战斗”中获取胜利;读者们所憧憬的所谓的“主人公的强大”,几乎也都是通过在“战斗”中的获胜来体现。

尽管如此,不可或缺的只是“战斗”本身。“为何”战斗从来被视为不必深究的问题。若要追问原因,或许是因为希望化身成主人公战斗的我们向往战斗的内心的理由,不过是单纯攻击性的升华、是寻求宣泄罢了。单纯的想要攻击对手的冲动——显然这难以称之为善。但这样就会颠覆少年漫画主人公必须是善的这一原则。因此,稳妥起见,战斗的理由被避而不谈。而富坚义博,正是少数对此刨根问底的作者之一。

 

富坚义博的《幽游白书》自1990年至1994年连载于《周刊少年JUMP》。主人公不良少年浦饭幽助在经历了一次死亡又复活后,受掌管死后世界的灵界委托,成为灵界侦探开始活动。最初幽助只是助人为乐,但随着作品由描画世理人情转向格斗题材,演变为了与来自魔界祸害人间的妖怪作战。幽助与在战斗过程中结识的妖怪飞影、藏马,还有原本就是冤家对头的桑原结成团队,与各种各样的敌人展开战斗。

以对待典型格斗类作品的眼光来看,要说明这部作品其实是非常有难度的,因为随着故事的展开,漫画的氛围、基调判然不同。

首当其冲的是描写幽助打退骚扰人间的妖怪的灵界侦探篇,其次是模仿鸟山明《龙珠》中天下第一武道会的团队擂台赛形式的黑暗武术会篇。直到这一阶段,作品都是非常“JUMP式”的单纯的格斗漫画。紧随其后的魔界之扉篇讲述的是名叫仙水忍的角色试图打开被灵界封锁的通往魔界的结界,谋划毁灭全人类,而幽助等人与之展开战斗的故事。从这一时期起,作品转向了与少年漫画杂志不符的晦暗、沉重的基调。接下来的魔强统一战篇里,舞台转移到了魔界,讲述为决定魔界霸主而召开比武大会的故事。然而在大赛中途,作者突然放弃了对战斗的刻画,经过了描写角色们各自和平生活的群像篇,以最后两话完结的灵界政变篇为结局匆匆给故事收了尾。

既然是“战斗”,就必须要有敌人。为了向“敌人”发起“战斗”从而获得胜利,作品必须赋予这本身是空虚的“战斗”以意义,即大义的名分。现实中的“战斗”通常是出于利害关系或感情对立等既非善也非恶的原由,但格斗漫画中往往是将敌方定义成恶,主人公为从恶势力手下保护自己与自己的伙伴(人类、世界和平、地球等等),出于防卫而战斗,以此作为大义名分。

鸟山明正是如此。《龙珠》中的悟空虽然是天性好战的赛亚人,但这是后来才追加的负面设定。这毋庸置疑就是内在的攻击性。不过登场的敌方角色往往被设定成彻头彻尾的恶人,于是,就算主人公具有内在的攻击性也无关紧要。恶的是对手,而不是主人公(自己)。体育类漫画就更简单了。在由禁止杀戮的规则圈起的战场上,“战斗”,即比赛本身,不言自明地成为目的,内在的攻击性被升华、消失于无了。

与此相对,富坚义博笔下的敌方往往不是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本人就曾在第十七卷中揶揄道:“善恶的定义是不明确的,因为正义的一方也会杀人。”如果《幽游白书》是一部将妖怪等同于恶,而将人类等同于善的惩恶扬善的漫画,那富坚或许也会轻松得多,但这部作品也会流于平庸了吧。

《幽游白书》中,除去转变为格斗漫画之后最初的两三则小故事,事实上并没有被定义为彻底的恶的强大妖怪登场。暗黑武术会篇的反派·户愚吕原本是人类,为追求力量而堕落为妖怪;魔界之扉篇的仙水忍也是人类。反而浦饭幽助的同伴之中,飞影和藏马都是妖怪。正是身为人类的仙水忍宣称人类才是完全的恶,希望毁灭全人类,使得浦饭幽助作为人类的自我同一性受到了动摇。

与仙水忍对峙战斗的过程中,浦饭幽助发觉了自己内在的“恶”——他并非人类,而是魔族子孙的设定突然浮出水面。

 

 

○彷徨中的自我同一性

 

魔界之扉篇是《幽游白书》的转折点。触发这一篇章的是名为仙水忍的人物。

仙水忍曾经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和浦饭幽助一样,在妖怪·树的搭档下作为灵界侦探与邪恶作战。然而当目睹了曾被他信任为善的人类仅仅出于娱乐的目的而虐杀妖怪的“恶之宴”之后,他的人格崩坏了,变成了拥有七个人格的多重人格者。他将自身内在善良的部分放逐到分裂出来的七个人格之一里,开始憎恨人类,并试图打开魔界之扉,引出其中的妖怪将人类彻底消灭。

我读到这一篇章时,立即联想到永井豪的《恶魔人》。《恶魔人》确实是一部漂亮地颠覆了恶魔=恶VS人类=善的惩恶扬善构图的杰作。仙水忍所目睹的“恶之宴”,恶魔人·不动明也曾目睹过。不动明原本是为了从恶魔手中保护人类而战斗,但得知了恶魔的存在的人类开始进行疑神疑鬼的“魔女狩猎”。不动明在目睹了人类自相残杀的景象后怒吼着“你们才是恶魔”而将那些人类烧死。失去了所应守护之物的他决心从此只守护恋人·牧村美树一个人,但回到牧村家中,他发现恋人已被本应善良的邻居残忍杀害了。尽管如此,不动明依旧未放弃与恶魔的战斗。他究竟是为何而战呢。

《恶魔人》中存在着使格斗漫画里空虚的战斗得以超越“惩恶扬善”的因素——“人性”,这也是该作里战斗的唯一理由和意义。不动明等恶魔人尽管合体后肉体上变成了恶魔,但精神上仍存留着“人性”。为保存这一“人性”而战,即使人类自身都已丧失了的“人性”。这才是人类之所以为人,或者说自己之所以为自己,所谓的自我同一性。

然而,对仙水忍来说,“恶之宴”完全否定了人类之所以为人。仙水没有走上不动明的道路,而是趋向于毁灭人类自身。他人格分裂的设定正可以视为此事的象征。与不动明保持着强韧的自我相对,仙水无法信任人性,对自己作为人类的自我同一性陷入了不安。之后的浦饭幽助也是如此。

仙水对浦饭说,自己内心腐蚀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在战斗过程中变得以战斗本身为目的,变得“仅仅想看到鲜血”。这番台词所指的正是我们那份不曾被刨根问底的内在的攻击性。仙水的同伴·树抱着战败的仙水的尸体消失于异次元时留下的台词:“我们已经厌倦了”“你们寻找别的敌人继续战斗吧”更可谓一言道破格斗类漫画中“战斗”的空虚性。

这会刺痛读者,但比起读者,恐怕最强烈地感受到刺痛的是作者本人,这才是大问题。树的台词与漫画上文的语境之间有微妙的偏离。将战斗本身视为目的,言行之中也如此表现的是仙水而非浦饭一方,对浦饭说出这样的话十分奇怪。即使扭曲上下文语境,也非要借角色之口说出这句话,作者此时的内在压力表露无遗。通常来说,把必定是善的主人公说成以战斗本身作为目的,这种言论绝对是要给予否定的。可是主角一方里没有任何一个角色对树所说的提出异议,只是陷入沉默。换言之,相比起主人公一方的论调,树·仙水等反派的想法才是作者本人真实想法的流露。或许正是因此,若不将浦饭幽助排除到人类以外,故事就会变得无法交待。

仙水战之后浦饭幽助变成了魔族,此时周围人反复想确认的不是他的人性,而是他内在的攻击性。不仅灵界想要抹杀他,幽助前去求教的前灵界侦探·黑呼也明言了对他内在攻击性的担忧。幽助自己也无法否定这种疑虑。仿佛是为逃避人界的追杀一般,他来到了魔界。幽助作为人类的自我同一性受到了动摇,而当初正是被他的“自我”所吸引的伙伴们也四散而去:除了桑原留在人界,浦饭、藏马和飞影三人分别加入为争夺魔界霸权鼎足而立的三大妖怪(其中一人是浦饭的父亲)帐下,踏上了各自的行程。

与浦饭的动摇相照应一般,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两只妖怪,藏马=南野秀一和飞影也开始陷入自我同一性的不安。藏马本是将妖怪的灵魂寄宿于人类·南野秀一体内的半妖,因二者平衡被打破而产生动摇,飞影则因迷失了存在的理由而自暴自弃。唯一的人类,保持着稳固的自我同一性的桑原放弃了战斗而从故事中退场。此时的《幽游白书》萦绕着不安与悲伤的气氛。如果这是为角色们再度找回自我同一性作铺垫而有意渲染的不安,那自然高妙无比;但一想到这种悲伤的气氛可能是作者自身不安的投射,又令人感到如此痛心。

将视线转到魔界,想要组织性地支配魔界进而支配人界的黄泉、意图与人界保持距离而维持魔界现状的躯,以及希望与人类共存的雷禅,他们统率着各自的国家相互对抗。浦饭见到了父亲·雷禅。雷禅虽是食人鬼,却因戒了吃人而命不久矣,将遗志托付于儿子后死去。黄泉、躯、雷禅三者,可以分别视为秩序、混沌与人性的象征。

但是,作者突然放弃了这种纠葛的关系,而让浦饭提出“来打架解决吧”,魔界霸权归属的决定权落到了“魔强统一战”这一任何妖怪都能参加的,比起厮杀毋宁说更像是体育活动的个人之间的搏斗比赛头上。而即使是这一“魔强统一战”的比赛,作者也只画到中途便放弃了,唐突地让故事落了幕。

值得一提的是,《幽游白书》完结时,动画尚在播放,绝不存在作品人气减退之类的状况。无论是从当时的状况来说,还是从作品的完结手法来说,读者获得的印象显然不是被编辑部腰斩,而是出于富坚义博自身的意志完结。在当时迷恋于该作的一介读者的我看来,这样的结局绝非顺理成章的完结,而叫人觉得是作者放弃了这个故事。

 

 

○为何放弃故事

 

《幽游白书》完结的当年夏天,同人志展销会COMICMARKET的一部分展位前出现了骚动。富坚义博亲自以社团身份参加展会,在会上免费派发自己创作的同人志。这部名为《小义,嘭!》的同人志不同于普通的同人志仅仅是漫画的集合,而包含了作者针对《幽游白书》的完结希望向读者传达的信息。我有幸获取并拜读了这本同人志。在这本同人志之中,针对为何会放弃《幽游白书》,为何会走到这一步的问题,针对读者们所抱有的疑惑和愤怒,作者通过自己真挚的语言给予了回答。作者的话语在28页的书中仅占了4页,分属于采访记录和自己执笔的杂谈两个部分。尽管我十分想搬上全文,但鉴于该书本是同人出版物,在此只能最小限度地引用。希望借由富坚本人的说辞,能对这部作品的完结做出些思考。

面对《幽游白书》的结束,作者首先的感想是如“啊,神清气爽”(采访)这样所谓“开放的快感”(杂谈)。可见,对富坚义博而言,《幽游白书》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咒缚——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局面?为何他会被自己的作品束缚住?以及,究竟是什么在压迫着他,以致于做出结束连载的决定?

富坚举出了三条结束连载的理由:⑴身体原因;⑵对漫画的看法改变;⑶工作以外的欲求(杂谈)。其中第一条理由,是由于第三条“想要玩,想要休息,想要尽情地睡觉”的需求难以满足而产生的问题。因工作压力身体不堪重负的作者想避免熬夜,因此交稿时间被严重推迟了,但这丝毫未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在仙水VS浦饭一战时,富坚的拖稿问题和心理负担都达到了顶峰,在这种情况下,他首次“向编辑请求结束《幽游》”(采访)。依照作者的说法,《幽游白书》的完结是在1993年12月左右就已决定了的。换言之,《幽游白书》完结的直接原因,是仙水战时作者身负的已达到极限的压力。前一章中所提及的树最后的台词,富坚也在这本同人志的采访中明言“包含了我当时的泣血”。也就是说,作者本人感到“已经厌倦了”。

这样的理由对于一般读者而言也并非难以想象。富坚原本是作画相对认真仔细的作者,然而在仙水战时期,画面变得相当潦草,甚至有许多回几乎是将草稿直接刊登一般。作者的苦恼是显而易见的,背负着周刊连载的艰巨任务,其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读过本同人志里的采访和杂谈,我们发现,富坚结束连载的理由,并不只是所谓“其他欲求难以满足”的工作压力。

富坚结束连载的第二条理由,是“对漫画的看法改变”。在仙水篇连载期间身心负荷达到顶峰的同时,富坚察觉到一种新的精神压力:“难以满意于原稿”。

这时,富坚做出了奇妙的举动。压力越是臻于顶峰,他越是坚持一个人绘画原稿。普通的漫画家越是没有时间或越是追求原稿的完善,就会越是多地雇用助手。然而富坚几乎是一个人画完了仙水VS浦饭一战。对于在周刊上连载的漫画家来说,这简直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但他却声称“消除‘难以满意于原稿’这一压力的方法,唯有‘一个人绘画原稿’”(杂谈)。虽然确实有不喜欢使用助手的漫画家,但在此之前都正常地使用着助手的富坚,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转向了一个人画呢。

不用助手的时候,那一周的画面自然会变得潦草。但富坚却表示“作为职业漫画家这样说或许是不负责任的,但我获得了自我满足。那时已克制不住‘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或者画面会糟糕成什么样,只是一心地想要自己一个人画’这种心情了”(杂谈)。——究竟为何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接着,他谈道:“十分遗憾,我借幽游白书的角色们所能做的事,在商业原则下已经走到尽头了。接下来,要么是把这些塑造起来的角色破坏掉,要么是在读者尚未厌倦之前把同样的东西翻来覆去,无出此二者。”莫说商业志了,要获得任何商业上的成功,“别人怎么看”是一个不得不时时考虑的问题。尽管富坚如上文所说提出了两条道路,但在此之前《周刊少年JUMP》所辈出的人气漫画家,无不是遵循后者的道路,被迫“在读者感到乏味之前将同样的东西翻来覆去”。无疑,作为人气漫画《幽游白书》的作者,富坚也被要求往这条道路上走。在采访中,被问及创作故事途中编辑方面是否提出过要求时,他回答说“并没有特别提过”。但同时他也说道:“不过我所想出的那些包含着实验性的点子(比如幽白的所有角色其实都是演员……)都被枪毙了。”于是,前者的道路被封锁了,要继续画下去,除了后者的道路外别无选择。但对富坚来说,将同样的东西翻来覆去的做法是难以忍受的。

顺带一提,在这本同人志《小义,嘭!》中,富坚将“毁坏角色”的实验付诸了行动。

这是一篇题为“战栗的12人”的只有四页的漫画。如作者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在这则漫画里,《幽游白书》的角色实质上并非在名为《幽游白书》的故事中活着的灵肉统一的真人,而是演绎故事的演员;作为犒劳,在《幽游白书》拍摄结束后,他们受制作方的招待来到“欧洲的古宅”,而此时发生了事件。在这则漫画中,演员们的个性与所扮演的角色有着天壤之别。比如应该是硬派的不良少年的浦饭幽助,实际上是个轻薄的搭讪男,而桑原是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飞影看上去则像是软弱的小孩子。同时对话之中也提到了“直到动画拍摄结束不要做出毁坏人物形象的举动”这种无用的约定。

显然这只能是在同人志作品里的一种演绎,一种游戏。可富坚却表示他想在《JUMP》杂志上这么做。毫无疑问,这是商业原则所不允许的。不,哪怕不谈商业原则,在任何故事之所以作为故事成立的场合,这都是不被容许的。因为这等同于判定浦饭幽助战斗的理由、他的人格、浦饭幽助作为浦饭幽助存在的一切,也就是所谓的自我同一性是完全虚伪的,换言之,意味着作品世界观本身的瓦解。读者们尽管知道故事是架空,但为了享受故事,会把那个世界当作真实存在的。对这样的读者来说,富坚所试图做的是最残酷的背叛。这样的作品,显然作为读者是难以享受的。不,故事本身已经死亡、破灭了。就算说着在商业原则下已经没有创作的余地,为什么非要将作品的世界破坏到这种地步不可呢。从根本上说,富坚为何会感到他在商业原则下已经无可作为了呢。

在采访中,针对关于反派的问题,作者是这样回答的:“因为主角方的人物都是定型了的,描绘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导致反而是在反派角色中注入自己的想法更多一些。”同样地,在谈及最喜欢的角色时,他列举的是“精神扭曲”的树和躯;“树在里男之中抒发胸臆(笔者注:指树表明自己无意救助陷入迷狂的仙水,而是兴致盎然地欣赏的发言;‘里男’是树的使魔)”则是他最喜欢的桥段。

在刻画主人公浦饭幽助与仙水的对峙时,富坚的心境恐怕不是与主人公,而是与作品中最大的反派·仙水忍其人同步的。仙水“人类才是恶,自身腐败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的思想和立场,恐怕当时正压迫着作者本人的精神。会认真地思考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可怕,作为一部少年漫画,像这样在反派身上寄予过多的情感,也是不被允许的事。并不是说以这样的视角来表现作品在商业原则下完全不可能,但《幽游白书》是少年漫画,这样的思想与“友情·努力·胜利”的美好法则不仅不相容,简直是从根本上对其的否定。同时,也是对此前恪守着这样的法则而描绘的故事本身的否定。作者越是从反派的观点中体会到现实感,便越是觉得主人公的论调虚伪。但是作者在名义上必须是站在主人公的立场描绘故事的。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感到在商业原则下已经无可作为了。这才是富坚在绘画仙水战时感到自己身负的精神压力到了“不想画画,面对原稿简直想吐”地步的真正原因吧。

即使没像同人志那般将“破坏角色的试验”付诸实践,仙水战之后作者也已经实实在在地持续着破坏作品。压迫着作者的仙水忍的问题,由被赋予了“食人魔族之子”的新设定的浦饭幽助继承,魔界篇起初的展开仿佛是要再度追问这一问题。但是,随着运动会式的魔强统一战的召开,浦饭身为“食人魔族之子”的事实也好,“人类才是恶”的仙水的思想也好,都失去了意义。魔强统一战从根本上区别于同为擂台比武的黑暗武术会。黑暗武术会时的浦饭否定了只追求个人的强大而变成妖怪的户愚吕的个人主义,为同伴而战斗;与此相反,魔强统一战时,作者一再强调浦饭将个人的战斗本身视为目的,并加以美化。两次武术会上,浦饭“战斗”的意义是从根本上对立的。魔强统一战乍看之下简直是“JUMP式”商业原则的具象化,事实上富坚却借此悄悄地破坏着故事,这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可这场魔强统一战也画到一半就被放弃了,随后妖怪们做出了魔界不准侵犯人界的决定。此前关于魔界的危险性的描述被说成是灵界的捏造,仙水以性命为赌注试图打开的结界一夜之间彻底开放了。“妖怪吃人”的基础设定被无视了,善恶的定义也好,“战斗”的意义也好,更是全部都沦为了空话。

彻底地破坏故事这种行为是荒诞的,但对富坚而言,“将同样的东西翻来覆去,我既没有那种体力,也没有那种意欲”(杂谈)。所有的出路都被堵上了的他决定结束连载。“我做了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那件事:如果作品能在JUMP上长期连载的话,也要凭自己的意志结束它”(杂谈)。借由亲手结束作品,富坚终于达成了对故事的彻底破坏。

“凭自己的意志结束”这种想法,恐怕与他想要凭一个人画完所有的原稿的想法是相通的。容许我大胆猜测:对富坚而言,坚持“一个人绘画原稿”,或许是为了反复确认作品属于自己。以及,如上文所说的,完结之前不断地破坏故事,以及完结本身,恐怕都是他为了确认作品属于自己而做出的举动。所谓破坏,其实是支配的表现。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确认自己的支配。浦饭幽助由人类变成魔族而陷于自我同一性的不安之时,他的师父幻海所说的“每个人都会依自己的心情而破坏自己的所有物”、“你只不过是比他人更有力罢了”。富坚或许正是想借亲手完结作品这个动作,从读者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作品吧。

为何要进行这种确认呢?是因为他发觉了《幽游白书》这部漫画已不属于自己而成为了他人的所有物;发觉了就算自己内心赞成反派的观点,却被迫把此时他视为虚伪的主人公的论调当作正义;发觉了作为一部人气漫画,故事不得不迎合读者,脱离该种路线的展开是不被容许的,作品就如即将交付到客人手中的“商品”一般而自己已无可奈何。这种种,使作者深感这部作品对他来说已成为束缚。需要注意的是,富坚是在深知得以在《JUMP》上长期连载的人气漫画作品,作者往往难以凭自己的意志结束这一事实的基础上说这些话的。并且,漫画家难以凭自己的意志结束漫画,不仅仅是来自编辑们的要求,更是来自作品背后的“人气”,换言之,来自我们读者的无言的压力,这一点也是不可忽视的。

《小义,嘭!》中作者的杂谈以这样的一段文字收尾:“揣摩‘读者的反响’,我固然从中学到了很多。但现在的我想完全抛开那些,只为自我满足而创作。这样画出来的东西,对JUMP读者而言,我猜无论如何都是难入法眼的,所以我放弃了挑战。一句话总结全文:我出于自己的任性放弃了作品。对不起。”

 

作品属于谁

 

所谓的漫画作品,究竟归谁所有?

诚然,作品只有被读者阅读方能称之为作品,自始至终只为自己创作的东西不是作品,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然而,完全回应读者的期待,致使作者的立场彻底湮没于读者的意见的漫画,恐怕也是难以担待作品二字。

《幽游白书》刚开始博得人气的时候的富坚,是一个悉心揣摩读者兴趣并有的放矢满足其兴趣的“讨好者”——至少我个人是这样看的。如何才能让作品受读者欢迎,彼时的他卖力地思考着。如果富坚是一个热衷于赚钱并以此为目的机械式地“生产”读者喜闻乐见的作品的漫画家,或者一个尽心尽职将作画视为工作而不掺入个人情绪的漫画家,那他的作品人气不会下跌,也不会出现那些困扰他的问题,更不会出现因被逼入绝境而结束连载这种事。但是,富坚的本质,绝不是一个“讨好者”。

对富坚而言,作品毫无疑问是自己(作者)的所有物——不,应该说,他希望作品属于自己,而难以接受“作品不属于自己”。然而他所身处的环境却要求他作为一个“讨好者”继续服务读者。若问为什么,因为这是《周刊少年JUMP》,因为他的漫画已经动画化而博得了巨大的人气,因为他获得了读者的广泛支持,他的作品早就不单单属于他自己了。在富坚最挣扎于自己的自我同一性的时期,也就是他刻画了仙水这样一个人格分裂的角色,并将自己的感情移入这一反派角色而非主角方,发现自己的内心和“讨好者”的立场根本相悖的时期,这种“作品不属于自己”的不幸终于喷涌爆发了。

好作品应当具备高完成度。由作者亲手破坏,又被最终放弃的《幽游白书》,绝对难以称之为完成度高的作品。然而,在追求完成度之前,还有更重要的值得追求的事物——那就是作者自身。作者自身的才是一个个人物得以存在,作品的世界观得以架构的前提。《幽游白书》恰恰相反,这是一部作者愈是寻求自我,愈是发现不得不破坏作品的,不幸的漫画。究竟要怎样才能拯救这部漫画——在《幽游白书》完结将近十年后的今天或许早已成为过时的问题。但如果认真考虑,恐怕拯救这部作品的前提是,主人公浦饭幽助是浦饭幽助,富坚义博是富坚义博吧。

富坚义博为何认为他不是在主人公一方的正义,而是在仙水忍的恶意里看到真实的自己呢。看单行本卷首语中那些辛辣的嘲讽,显然,作者对人性之恶已然有了十足的认识。但显然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恶人。当然了,谁都不会是百分之百的恶人。审视自身时,发现既有善的面,也有恶的面,这才是自我。什么是人性?依我所见,是善恶的混合存在。什么是自我同一性?依我所见,是对善恶的混合存在的承认。仙水忍之所以陷入人格分裂,是因为他曾傲慢地相信自己(人类)是完全的善。可断定“自己内心腐蚀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不也是同样的傲慢么。仙水忍所应做的,是将他的七重人格统一,准许自身混沌人格的存在。浦饭幽助所应做的,是将仙水所未能完成的这种统一,在自己身上实现。魔强统一战时黄泉和躯解散国家,作为个体参与战斗,这对故事的统一性来说固然是一种破坏,但这种个体的还原同时也可以视为是对于浦饭幽助自我同一性的再获得的一种实实在在的努力。魔强统一战中浦饭将“战斗”本身视为目的并以此为乐,这固然是对之前的故事的原则的否定,然而,虽然他是将“战斗”视为目的,但没有将“胜利”视为目的。事实上,浦饭自己在魔强统一战中败北了。富坚没有刻画胜利。随后的结界消除,人界与魔界混合,许可善恶的共存,也可以解读为自我同一性再构筑的象征。

如上文我所说的,格斗漫画的战斗本身并没有意义。富坚义博的不幸正始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发现了这种“无意义”。如果非要追问“战斗”的意义,照我看来,或许那就是假定被称为敌人的他者的存在,通过将敌人与自己差别化而确认不同于他者的自身的存在(即使是通过将对方断定为恶而把自己正当化这种模式),换言之,确认自己是自己,而获得自我同一性。我们内在的攻击性,并不仅仅是所谓的人类的原罪或是恶的部分,同时也是促使我们承认、接受、融合自身人格里的恶而获取强固的自我同一性,促使我们朝向高层次的人格统一奔走的动力。

《幽游白书》完结前夜,我梦想着这部作品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可最终这也不过只是梦罢了。然而,这部作品完结,才使得富坚义博是富坚义博。

谋杀作品是犯罪。无论是怎样的情境,这绝对都是犯罪。作为一介读者,对于《幽游白书》的完结,我从心底感到丧失之痛。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产生诸如“如果富坚没有在自身的自我同一性上陷入迷茫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正是借由作者的迷茫,《幽游白书》才脱离了单纯的重复描绘空虚的“战斗”的娱乐之作,而升华为一部富于教谕,纤细而深沉的作品——哪怕它不得不以那样的方式结束——富坚对自我的确认,这比什么都重要。他谋杀了作品,选择了自我的生存。他放弃、逃避了“为延续作品而殚精竭虑”,但正是由于当时的放弃与逃避,今日的富坚才能够作为他自己再度进行创作。

尽管浦饭幽助最终也没能找回自身,富坚义博本人却在《幽游白书》完结一年后重新出现在《周刊少年JUMP》的读者面前。虽然此前他宣称“要为自我满足而创作”,此时却再一次地谋求读者。这证明,读者可以不再只是在肆意地消费他的作品的同时又威胁到他本人的存在,而作为在作品面前与他交锋、斗争但又同时共存的他者,再度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了。

所谓作品,毋庸置疑是属于作者的,但同时又是属于读者的。若这两者之间只取任何一方,在做出选择的同时,作品便难以作为作品而成立了。作者与读者是共存的——各自独立,共同存在。作者保持着其强固的自我同一性,我们读者也各自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所应追求的并非一味顺应读者的作者,作者所应追求的也非一味迁就自己的读者——如果追求那样的东西,“他者”就不存在了,交互就不存在了。他者与自我之间的关系,绝非把敌方断定为恶,而追求打倒敌方的这种空虚的“战斗”,但也绝不是“和平”。作者将作品投向读者,读者回应作者,这种关系绝不是和谐宁静的,反而充斥着“战斗”的紧张感。恐怕,正是在这样的关系之中,才蕴含着浦饭幽助的“战斗”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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